碩士論文修改尚未結束,我偷撥了一些時間讓自己閱讀不相干的東西。7月的《誠品‧學》有許多吸引人的內容,其一當然是封面故事「從捷運看世界」,其二就是齊邦媛的訪談「痛苦是不能經驗的」。
齊邦媛的《巨流河》一出版很快就吸引了我的目光──又有個跟我爸相同背景的人了!齊邦媛出生於1924年,和我爸同年。她畢業於武漢大學外文系,後來因為戰亂一路流浪,經過北京,上海,到了南京。後來又遭逢對日抗戰,逃往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廣西,貴州,四川。最後,她和家人一起到了台灣。
而我爸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出生於貴州的他,聽從老師的意見,考取杭州藝專,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的貴州,到人文薈萃的杭州讀大學,師法於溥心畬和張大千。和齊邦媛一樣,父親努力地在戰亂中完成大學學業,隨後依照國民政府保護高級知識分子的政策,搭船離開中國來到台灣的高雄。但是由於爸是家裡唯一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因此全家只有他能到台灣來避難,從此便與家人分離。父親先後任教於台灣北,中,南,東部的數間中學,後來赴教育部銓敘部工作,最後才轉任至台中女中美術班,東海大學美術系與嶺東科技大學美術科。
齊邦媛在訪談中有一段令我刻骨銘心的話。訪談者轉述,齊邦媛「不解現在的人們為何能把『抗日戰爭』當成美白保養品的文宣用語、或視『流浪』為一浪漫的經驗」。齊邦媛說──「這是命運,是無可奈何之事,不可以開玩笑的。別人確實是不能了解,但這是我的一生,那樣拿來玩笑,我不太舒服」。因此,齊邦媛認為,如果有作家因為她所經驗過的那些戰亂經歷而能獲得大量的書寫題材而感到羨慕,她會說──「但你不能為了過癮而想經驗痛苦。痛苦是不能『經驗』的」。
看完訪談後我沉思許久。這可以輕鬆地說是一種generation gap,但是嚴肅地說來是現代人缺乏歷史感的警訊。父親自家鄉中國離散到台灣至今過世後仍未再踏回故土。7年前我收拾行囊,要從台中遠行至花蓮讀大學時,母親潸然淚下,父親卻淡淡地笑著,直說──「還好,還好。我以前從貴州到杭州念大學,鐵路得搭上個好幾天的」。我見過太多在城市待慣了的都市人,哪裡都嫌遠,走個不到10分鐘的路已經被定義成「遠」,殊不知住在花蓮10分鐘是行程的基本單位。台灣人再遠也遠不過《香巴拉信使》裡的郵差,送信去河洛要花上4天。再遠,也遠不過《寵兒》Beloved中Paul D與Sethe從南方一路徒步逃往北方,只為了一般人口中所謂最基本的存活。
《誠品‧學》這一期介紹了全球各個都市從倫敦,紐約,柏林,巴黎,東京,香港到台灣的地鐵跟捷運系統,是鐵道迷絕對不可錯失的專題。專題序言「世界城市軌道運輸系統大觀」更是由超級鐵道大師蘇昭旭所撰寫而成。令人欣慰的是,在介紹這些現代化的科技之際,誠品沒忘了人與自然之間所應取得的和諧與平衡,尚有列專文討論城市中開發捷運系統之弊。如同當鐵道迷們瘋狂蒐集鐵道周邊商品,或是以相機捕捉鐵道風華時,我總會想到1850年美國Fugitive Slave Law通過時,那些為了一線生機而冒險爬鐵軌逃命的黑人。諷刺的是,伴隨鐵路及相關工業發展所帶來的竟是美國的進步與所謂的文明世界,然而各種代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從船隻到鐵路,甚至後來的飛機,早都沾上殖民者殘忍的血手印。
那種驚險且痛苦的經驗,在裴克Houston A. Baker的論述中轉為強烈的生命力。如果齊邦媛說痛苦是不能經驗的,那正是裴克的「藍調方塊」the matrix as blues所主張的──「當我們把藍調視為理解文化的重要基礎時,浮現眼前的常是那在鐵路會車站把壓迫的創痛轉換成活力無窮的節奏律動的黑人藍調歌手。會車站代表了短暫與無常,當地羈留者多是旅人──只作短暫停留即各奔天涯的一群人」(陳春燕譯)。
從藍調方塊到精神活動spirit work,裴克拒絕把黑人的表現文化Afro-American expression視為離散經驗的再現representation,因為生命的無常與痛苦是不可能如此被經驗的,至少不能被視為已死的經驗。所以,當藍調本身開始表現時即等同於開始經驗the experiencing of experience,它就是經驗自身,永遠都在流動,以各種可能性呈現。因此,裴克相信藍調歌手其實是扮演著翻譯者的角色,將那些若隱若現的經驗都翻譯出來。
那些已經離散,或正在離散,或將要離散的人們,也許正站在月台的某一處,他們知道踏上那節車廂之後也許就不會再回去了,就要永遠沿著鐵道平行流浪,不知將往滄桑或將見光明。像為戰亂所逼的齊邦媛,或是當初因為白人私欲而被綁架至西方世界的非洲黑人,或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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