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3日 星期一

從表意回歸肉身──達爾文式的反思

上述所談的非美文學與文化批評家包括裴克與蓋慈,皆服膺於80年代的後結構主義。他們的專書中除了運用西方哲學家如黑格爾(G. W. F. Hegel),胡塞爾(Edmund Husserl)等人的思維之外,也加以巴特(Roland Barthes)與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等人的理論,閱讀程度可說是困難重重。對我這一名在台灣就讀外文所的碩士班研究生來說,是非常吃重的。

過了20年後的現今,北美學界開始有人受不了後結構主義了──這個人就是卡洛(Joseph Carroll)。卡洛畢業於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英文系,並接連於此取得比較文學碩士,博士。目前他任教於密蘇里大學聖路易校區(University of Missouri at St. Louis)英文系。

我首次聽到卡洛的名字是在美國。當時我接受交通大學的公費補助,赴北卡羅萊納大學阿什維爾校區(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Asheville)的〝science and the humanities〞會議,發表普拉斯的研究論文。那時候有一場論文發表題目是〝forms of literary Darwinism〞,是由一位德州大學聖安東尼奧(University of Texas at San Antonio)英文系的教授所發表,我也開始對此一領域感興趣。

基本上,就卡洛深入檢視後結構主義的理論脈絡並思考其對於人類主體性(subjectivity)的詮釋之後,他得到的結論是,人類似乎已不再是人類了──所有的真理(truth)只是理體中心主義(logocentrism)的幫兇,也因此主體的思考模式其實不過都是被文化場域(culture)所建構而決定的,主體都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文化產物。所以傅柯(Michel Foucault)不相信有什麼文學作品是「新」的,因為所有的文本都只是其他文本的相互指涉,都「被說過了」(already said)。

卡洛大概還來不及談50年代由拉岡(Jacques Lacan)所形構的主體論述。在拉岡的精神分析理論中,人類的主體說穿了就是一個表意(signifier),而且在主體開始有意識地思考時,也就是典型的笛卡兒式主體(Cartesian subject),就已是被劃上阻隔線的主體($)了。而這一個主體,倘若不透過小對體a(objet petit a)的二度異化來表述自身,則甚至連被劃上阻隔線的主體都無以追本溯源。所以蓋慈乾脆將計就計──既然主體是表意,那麼黑人主體當然也是表意。但是更激進的說法是黑人從來就不真正存在,存在的只有「黑質」(blackness),是被白人的目光所決定的一種存在。當然,這個黑質也是表意,指向白人眼中的黑人形象。

那麼「人」到底是什麼──或說,人的肉身有何存在意義與價值呢?一具存在數十年的肉身若只是文化的產物,或甚至化為抽象的表意,可以用〝$〞來替換時,這一具會哭會笑,會吃會拉,會做愛會受傷的肉身又是什麼?

所以卡洛要回歸達爾文的進化論(evolutionary theory)來顛覆20世紀中葉以後各種後結構主義思潮下所否定的人類主體,並且用實際的演化(adaptation)過程來證明後結構主義的重大缺陷──無論是定義人類只是文化的產物,或甚至只是語言的產物,都不足以解釋人類從原始時期開始到現在的所開展出來的演化過程。

白人大概很難回憶起自己曾經是動物,因為他們身為既得利益者,坐享文明的成果,然後將自己定義為高尚的物種,所以才會產生非人的(non-human)奴隸制度。

裴克在1984年出版的《藍調、意識形態與非裔美國文學》中談論1941年由戴維思(Arthur P. Davis),布勞恩(Sterling A. Brown)和尤里昔斯李(Ulysses Lee)所合編的《黑人行旅》(The Negro Caravan)一書時,就洞悉了這3位編者在面對非裔美國文學時,無意中已接受了達爾文的思維,將英美文學視為進化後(evolved)的文學形式了。而蓋慈在1987年的論文中,更是犀利地分析了後蕙特莉(post-Wheatley)現象,指出19世紀的非裔美國人仍然認為自己的文化是低等的(inferior),而能夠使用英語這樣高貴的語言,就是人類與猿猴(ape)的差別所在。他同時也尖銳地批判西方哲學家,指出許多哲學家包括康德(Immanuel Kant)與休謨(David Hume)都只將黑人作家視為只會學舌的仿聲鳥(mockingbird)。

很顯然地,若要深入英語對非裔美國人,甚至是非裔美國文學的影響,我們必須回到18世紀工業革命觸發奴隸制度,白人將黑人視為動物的框架之下來論述。而我認為,裴克在《迢迢歸途》中論述工業革命的科技如何改變黑人身體的論點,以及蓋慈在《表意猴》中談的黑質做為表意,都可以透過卡洛在2004年提出的文學達爾文主義(literary Darwinism)來進行統整。

理由很簡單──黑人的主體不僅僅是「表意」一詞所能夠解釋清楚的。他們那一具又一具穿越了黑色大西洋,被各種鐵械與器具禁錮甚至穿刺的血淋淋的肉身,正好就見證了西方世界自己為是文明的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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