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與林建國談論文方向時,他覺得相當有趣。因為當堯斯以法國文學為主軸討論文學史的建構之時,並沒有涉及到一個爆炸性的問題──一部文學作品如何掀起一場社會動盪。
單德興在談美學反應理論時,興趣顯然是集中在「德國康士坦斯學派雙子星」中的伊哲。而我則對另一顆星,堯斯,特別感興趣。當然一部分也是因為林建國在課程裡只選讀了堯斯的關係。堯斯批判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與形式主義文學理論是其來有自的。一個是歷史考量,一個是美學考量。而文學史的建構到底應該取誰而捨誰呢?堯斯的答案是──兩者將無休止地交纏,共創文學史的「迷境」(aporia)。
而我的研究透過堯斯的理論,證明了在非裔美國文學史的建構過程中,美學考量與歷史考量兩者也同樣糾纏不休。以前在中文系修課,郝譽翔最愛的例子就是「江楓漁火對愁眠」。在台灣文學的鄉土文學論戰中,左翼派的文學其實很接近非裔美國文學中的抗議文學。「江楓漁火對愁眠」若以美學考量來分析,則道盡了文人的多愁善感,也充分顯示詩人的創作天才。但若以歷史考量解讀此句,船夫屬於勞動階級,而一個不事生產的文人,竟然只顧著自己附庸風雅的愁緒,而漠視了下層階級為了掙口飯吃,現實生活上的愁緒。
因此,我的碩士論文最初是想將結論導向艾利森其實不只是一位作家,他更是一位美學反應理論家──他以自己的小說,實踐了自己的小說理論。
艾利森自1952年《隱形人》出版之後,便一直把批評家們耍得團團轉。1955年,同為非裔美國籍作家的Ann Petry稱這部作品為「一部純粹的藝術之作」,馬上被艾利森反駁,並強調「藝術與抗議並非二元對立」(no dichotomy between art and protest)。這樣的說法,是相信藝術本身即為一種抗議的行動方式。然而九年後,艾利森在Tamarack Review中又改口,說「小說是藝術作品而不是社會學的偽裝(a disguised piece of sociology)」。這樣的說法似乎又試圖將藝術本身的美,抽離出來而成為獨立個體來審視。一年後,也就是1965年,艾利森在訪談中又說:「我認為﹝藝術﹞風格比起政治意識形態(political ideologies)來得更為重要」。這印證了裴克在《迢迢歸途》中提到艾利森曾一度相信「完全的形式主義是艾利森對六、七零年代社會動盪不安高峰時期的一種回應」,因為「藝術靠邊站(artistic noninvolvement)是令人比較嚮往的模式」。
有趣的是,艾利森和堯斯一樣,都非常重視讀者的角色。堯斯指出:「唯有當讀者的文學經驗(literary experience)進入他的生命軸心(lived praxis)中的期待視域(horizon of expectations),展現他對世界的理解,文學的社會功能才會切實地展現其可能性,而讀者的社會表現也因此有了效力」。而在〈社會、道德與小說〉一文中,艾利森則將讀者視為「最為必要的合作者,能參與將小說引進生活的過程」。同樣地,在〈小說的藝術:訪談錄〉中他表示「批評家與讀者讓我更加確立自己身為一個作家的身分認同。你自己知道這回事,但經由他者來確立是最重要的。書寫,它畢竟是一種溝通的形式(form of communication)」。 對於小說,他認為「今日所謂小說,之所以假設它扮演了有用的角色,在於:它掀起變革與社會動盪」。艾利森在1955年的小說理論中,即有了堯斯在1967年在〈文學史做為文學學術的挑戰〉中提出的雷同概念,或許我們可以回過頭來將艾利森定義為一位美學反應理論家,而《隱形人》這一部小說本身更是具體實踐了美學反應理論。
李有成跟林建國都一直很放任我自由地做我想做的研究,並不干涉我太多。自從林建國把我推薦給李有成指導之後,李有成只叫我把哈林文藝復興時期的非裔美國小說都讀一讀,然後把裴克的專書盡量讀過。而我確實趁著碩二下沒修課的空檔,讀了Zora Neale Hurston,也讀了Richard Wright,然後又讀了裴克的《迢迢歸途》與《藍調、意識形態與非裔美國文學》。忙碌的他,一學期只能見我兩次──一次是去師大找百忙之中的他問問題,再來一次,就是我的碩士班資格考口試了。結果,資格考口試當天,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慘狀。
除了當天李有成把手機忘在歐美所辦公室,然後自己下了阿囉哈客運後,靠著雙腿從交流道走到交大,汗流浹背地抵達口試教室,而我竟然還傻傻地在客運站坐著,等著一看到李有成就要叫計程車和他一起去學校,最後讓三位口試老師坐在教室裡等我之外,還有他們發現我的大綱內容,是嚇人的廣泛。
在我做完30分鐘的口頭報告之後,林建國說,如果我要處理這些內容,大概需要200頁。周英雄說,抽掉一些東西,以後博士班慢慢做。李有成問,既然已經寫過三份《隱形人》的報告,為什麼不拿來好好利用,寫個小說的文本分析。我只好解釋,因為我採用的是以讀者群為object of study的美學反應理論,因此目前論文裡沒有安排文本分析的部分。這時候,提出object of study這一概念的阿圖塞大概暗自在取笑著我吧。
最後,三位老師異口同聲的要我想出一份《隱形人》的文本分析,然後再從這個分析緊密扣合外圍的文化議題,以免論文越往外無窮擴散。
在跟前b討論了資格考發生的事情之後,他認為同時研究《隱形人》的文學接受史,又同時處理文本分析其實是很弔詭的。因為前者是外於文本的研究方法,後者則是研究文本的內部。不過,他還是給了我很實用的意見。
而從5月底資格考口試完,到現在7月即將過去一半了,我終於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非裔美國研究中最人性化且最美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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